盲箭手的森林

从1976年到1983年，实际上前后一共有四个军事委员会在幕后掌控大权。每个军事委员会由陆、海、空三军总司令三人组成。前三个军事委员会时期，都是由他们的陆军成员出任集行政、司法和立法大权于一身的总统，分别是：国家恐怖主义的始作俑者豪尔赫·魏地拉，因为军方高层内都和政治经济形势紧张而上台又因为同样原因下台的罗伯托·比奥拉和发动马岛战争的莱奥波尔多·加尔铁里。军政府时期最后一个总统克里斯蒂诺·比尼奥内也来自陆军。

1976年阿根廷军政府上台后，采取了如下措施：

• 解散国会；
• 解散最高法院；
• 取缔各政党；
• 取消各种政治活动；
• 取消工人的各种权益；
• 插手阿根廷总工会及各行业工会；
• 禁止罢工；
• 接管各种社会组织；
• 终止《教育法》；
• 关闭各种夜店；
• 禁止男子留长发；
• 审查媒体；
• 烧毁数千种被认为“危险”的书籍和杂志
• 如此等等。

那个年代各国的军政府干的事情实际上都差不多，只有程度的差别而已。在军人眼里，治理一个国家就跟治理一个连队一样，权威、秩序、服从这些关键词树立起来，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

如果仅止于此，阿根廷军政府也不过就算是一个比较严厉的极右政权而已。真正令后人千夫所指的是军事委会实行的国家恐怖主义：由军队和准警察组织在地下进行的绑架、酷刑和暗杀。名义上这些极端措施针对的是武装游击队分子，但这不过是一个借口。阿根廷有什么像样的游击队呢？庇隆派的Montoneros和马克思-格瓦拉派的ERP，完全不成气候。军政府通过制造肃杀恐怖的气氛，想要消灭的是一切参与民主政治和公众议题的企图。这就是阿根廷最血腥的一段历史。

在军政府统治期间，成千上万的阿根廷人被秘密逮捕，送往专门的地下监狱，受尽严刑拷打，生还者寥寥无几。被处决或者拷打致死的人，十几几十个凑一块埋到荒郊野外，更惨的是赤身裸体从飞机上投入大海。这些人全都尸骨无存，又没有留下任何记录和档案，于是就成了著名的“被失踪者desaparecidos”。直到今天，这在拉美还是一个会激起社会义愤的名词，仍有很多人还在不懈地寻找他们“被失踪”的亲人。稍后会专门提到的“五月广场母亲”就是这些人的代表。

阿根廷军政府实施的大量国家恐怖主义行为被后世称为“肮脏战争Guerra Sucia”，与同一时期拉美各国军事独裁政府遥相呼应、互相协调，这就是臭名昭著“神鹰行动Operación Cóndor”。“神鹰行动”的参与国家有阿根廷、玻利维亚、巴西、智利、巴拉圭和乌拉圭，得到美国的半公开支持，国际社会则袖手旁观。稍有一些历史知识的人都可以看出这种冷酷的国际氛围，其中必有政治上反共、经济上推行新自由主义的利益纠葛。稍后也会有专门的章节讨论“神鹰行动”。

今天介绍的这一位严格来说并不是歌手。玛丽亚·埃莱娜·沃什María Elena Walsh（1930-2011）是阿根廷著名诗人、作家、剧作家和音乐家，尤以儿童文学见长，被誉为“活着的传奇、文化巨匠和所有小朋友的荣耀”，还做过阿根廷在欧洲的文化大使。她在一首儿童歌曲里塑造的“乌龟Manuelita”形象在阿根廷家喻户晓。沃什也创作了很多民谣，最为广泛传唱的是Mercedes Sosa演绎过的《和蝉一样Como la cigarra》。

1978年世界杯期间，饱受审查困扰的沃什宣布停止创作和演唱以示抗议。她的很多歌曲也被视为民主斗争的标志。除了《像蝉一样》、《正义的祷词Oración a la Justicia,》以及她改编的美国民权运动战歌《我们必将胜利We shall overcome/Venceremos》，就是这首《统治者的摇篮曲》。在这首貌似儿歌的抗议歌曲里，女诗人尖酸的嘲讽了假装看不到民众怒火的居上位者。


Canción de cuna para gobernante 统治者的摇篮曲
María Elena Walsh 玛丽亚·埃莱娜·沃什

Duerme tranquilamente que viene un sable 安静地睡吧
a vigilar tu sueño de gobernante. 一把军刀来守护你的统治者之梦

América te acuna como una madre 亚美利加像妈妈一样守护你
con un brazo de rabia y otro de sangre. 一手疯狂，一手鲜血

Duerme con aspavientos, duerme y no mandes 虚张声势地睡吧，睡吧，不必再发号施令
que ya te están velando los estudiantes. 学生们都在为你守夜了

Duerme mientras arriba lloran las aves 睡吧，鸟儿在空中哭泣
y el lucero trabaja para la cárcel. 长庚星在为监狱工作

Hombres, niños, mujeres, es decir: nadie, 男人，女人，小孩，也就是说，无足轻重的家伙
parece que no quieren que tú descanses. 好像不想让你休息

Rozan con penas chicas tu sueño grande. 他们用微不足道的苦难骚扰你伟大的梦
Cuando no piden casas, pretenden panes. 他们不是要房子就是要面包

Gritan junto a tu cuna. 他们在你的摇篮边哭喊
No te levantes aunque su grito diga: "Oíd, mortales". 就算你听到“听着，凡人！”也不必起来

Duermete oficialmente, sin preocuparte, 正式地睡去吧，不用担心
que sólo algunas piedras son responsables. 随便找几块石头当替罪羊

Que ya te están velando los estudiantes 学生们已经在为你守夜了
y los lirios del campo no tienen hambre. 田间的百合不知道饥饿

Y el lucero trabaja para la cárcel. 长庚星也在为监狱工作

"Juguemos en el mundo II", 1969年专辑《我们在世界游玩 II》

每个人都知道要发生、只是不知道何时发生的政变，在1976年3月24日这一天发生了。伊莎贝尔·庇隆被逮捕，囚禁于内乌肯省，直到1981年才被释放。她后来移居西班牙，于2007年受到阿根廷法庭起诉，指控她对其任内发生的数起政治谋杀负责——这种事情也并不是极权政府的专利。后来西班牙拒绝了阿根廷的引渡要求。

推翻伊萨沙贝尔后，主导政变的海陆空军三巨头组成了军事委员会，平分权力，任命陆军司令豪尔赫·拉斐尔·魏地拉中将为临时总统。这一“临时”就是五年，由此开启了所谓的“国家重组进程”。

以“经济危机拯救者”面目出现的政变军人，当然要首先解决经济问题。被军政府任命为经济部长的是何塞·马丁内斯·德奥斯，人称“Joe”，新自由主义极端派。此人与国际金融机构有一腿，上任伊始就从国际货币基金搞来了1亿1千万美元为央行扩充外汇储备。当然，条件就是听从“国际大分工”的安排，通过将外资吸引到农牧业以及石油、矿业这些阿根廷的“优势产业”，提升阿根廷的“生产能力”。在对付通货膨胀方面，军政府一开始采取强制手段管控物价，失败后掉头投向新自由主义，放开所有价格杠杆，并开放金融市场，进一步吸引外资。

要说上世纪70、80年代的这帮独裁者，包括西班牙的佛朗哥、智利的皮诺切特，搞新自由主义确实取得了立竿见影的效果，所以至今还有一些人怀念那个“经济繁荣、治安良好”的时代。对现状的不满往往会令人忽略过去的阴影，咱们不也有人觉得M时代才是黄金天堂么？无论如何，新自由主义的致命问题用不了十几年就会暴露出来，这方面的讨论已经很多了，我就不再班门弄斧。

在阿根廷，虽然农牧业、矿业在外资的支持下得到了飞速的发展，但其它没有优先权的产业因为利率猛涨、生产成本上升而日渐凋敝。另一方面，军事独裁政府试图通过经济发展增强其权力的本质，和自由主义的市场又是不相容的。这一切都为1981年的经济危机打下了伏笔。此为后话。

第二支出场的乐队名叫Serú Girán （完全杜撰的两个字，没有任何意义）。这是一支被阿根廷音乐杂志誉为“克里奥尔（拉美土生白人）披头士”的重量级乐队，他们令阿根廷摇滚作为最初一种底层的大众音乐，在中产阶级当中深入人心。注意照片右一，他就是阿根廷当代音乐史上地位最重要的人物之一Charly García，绰号“瘦子”的查理·加西亚在乐队担任主唱和键盘。这个瘦骨嶙峋、留着两撇不同颜色小胡子的男人将会在这个系列当中，以不同乐队或者个人的面目不断出现。

Serú Girán的风格非常多变。这首《漫游绝境的爱丽斯之歌》创作于最黑暗的1980年，最初是为一部戏剧创作的，有一些前卫摇滚的感觉。略显诡异的曲调，透着黑色的绝望和哀伤。查理·加西亚利用《爱丽丝漫游奇境（西语译名：Alicia en el país de maravillas）》做了很多隐喻，用以逃避审查。这是反映那个时代的经典代表作之一，不仅成功地逃过了审查，还成为阿根廷、巴西、乌拉圭、玻利维亚、委内瑞拉和墨西哥的排行榜冠军。

Canción de Alicia en el país  漫游绝境的爱丽斯之歌
Serú Girán

Quién sabe Alicia, este país 谁知道呢，爱丽丝
no estuvo hecho porque sí. 这个国度的建立并非无缘无故
Te vas a ir, vas a salir   你想要逃走，你想要离开
pero te quedas,   但你留了下来
¿dónde más vas a ir?   你还能去哪里？
Y es que aquí, sabés,   就在这里，你知道
el trabalenguas trabalenguas,  绕口令是如此绕口
el asesino te asesina   谋杀者会将你谋杀
y es mucho para ti.  你无法面对
Se acabó ese juego que te hacía feliz.  那曾经快乐的游戏已经结束

No cuentes lo que viste en los jardines, el sueño acabó.  不要提起你在花园里看到的东西，梦已醒
Ya no hay morsas ni tortugas. 没有海象。没有海龟
Un río de cabezas aplastadas por el mismo pie 被巨擘碾碎的头颅如潮汹涌
juegan cricket bajo la luna.   在月光下玩着板球
Estamos en la tierra de nadie, pero es mía.  我们站在废弃的土地上，但那是我的土地
Los inocentes son los culpables, dice su señoría,  无罪者都是有罪的
el rey de espadas.  带剑的国王陛下如是说

No cuentes lo que hay detrás de aquel espejo, 不要提起你在镜子后面看到的东西
no tendrás poder   你没有权力
ni abogados, ni testigos.   你没有律师，也没有证人
Enciende los candiles que los brujos  点亮油灯
piensan en volver   巫师想再次遮蔽
a nublarnos el camino.   我们的道路
Estamos en la tierra de todos, en la mía. 我们站在所有人的土地上，那也是我的土地
Sobre el pasado y sobre el futuro,  层层的废墟下面
ruinas sobre ruinas,   埋葬着历史和未来
querida Alicia.  亲爱的爱丽丝

Quién sabe Alicia, este país   谁知道呢，爱丽丝
no estuvo hecho porque sí.  这个国度不是无缘无故建造的
Te vas a ir, vas a salir   你想要逃走，你想要离开
pero te quedas, 但你留了下来
¿dónde más vas a ir?   你还能去哪里？
Y es que aquí, sabés, 就在这里，你知道
el trabalenguas trabalenguas,   绕口令是如此绕口
el asesino te asesina   谋杀者将你谋杀
y es mucho para ti.  你无法面对
Se acabó. 结束了
Se acabó. 结束了
Se acabó ese juego que te hacía feliz...  那曾经快乐的游戏结束了

"Bicicleta", 1980 （1980年专辑《自行车》）

差不多在我出生整整一个月前，1976年3月24日，阿根廷女总统伊莎贝尔·庇隆被一场军事政变推翻。以豪尔赫·拉斐尔·魏地拉将军为首的政变军人组成委员会，开始了所谓的“国家重组进程（Proceso de Reorganización Nacional）”。接下来到1983年12月10日，便是阿根廷历史上最黑暗的2817天。

和大部分拉美国家一样，阿根廷的二十世纪也是在风雨飘摇中度过的，各种军事政变、寡头（Caudillos）统治你方唱罢我登场，经济大起大落，社会动荡不安。1930年到1976年，阿根廷已经经历了五次军事独裁和民主的交替。3·24政变看上去也算得上是大势所趋。
伊萨贝尔虽然是世界上最早的女性国家领导人之一，还顶着庇隆的名号，但既没有她丈夫胡安·庇隆的能力，也没有前任庇隆夫人艾薇塔的魅力。1975年初，欧洲共同市场停止从阿根廷购买牛肉，加上世界石油危机，引发阿根廷经济危机。伊莎贝尔任命塞莱斯蒂诺·罗德里戈为经济部长，后者试图采取休克疗法，令比索贬值超过100%，燃料价格上涨175%，电费和其它公用事业费上涨75%，却拒绝提高工资。这一年，阿根廷人的生活成本上升335%，这必然引起了底层民众的强烈反弹。工会组织加紧活动，左翼极端势力越来越频繁地诉诸暴力。

为了应对社会动荡，伊萨贝尔政府秘密成立了“阿根廷反共联盟Alianza Anticomunista Argentina (AAA)”，由社会福利部部长何塞·洛佩斯·雷加领衔，破坏和镇压工会活动，迫害工会领导人。然而，这个政府竟然如此无能，连这种坏事都做不好，还频频曝出腐败丑闻。现在，不仅上层既得利益者，甚至中产阶级也觉得有必要有人出来“整顿国家秩序”了。媒体推波助澜，军人开始蠢蠢欲动。而左翼运动没有采取任何行动试图阻止，只是一味指责说“如果发生政变也是政府的责任”，实质上给了政变更多的理由。

整个阿根廷充满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伊莎贝尔曾于75年底称病请辞，但到了76年又拒不辞职，表示要提前举行大选。但留给她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所有人都看出一场军事政变已经不可避免。


事实上我没有想好用什么顺序来放这31首歌，最后决定就按照教育部推荐歌单的顺序，其实就是字母顺序来介绍。第一首开宗明义《Argentina》，来自朋克乐队Sonido Sucio。这是一支成立于1993的乐队，和后边要出现的传奇、大师、明星相比，可以说是默默无闻，甚至网上都很难找到他们的照片。但就是他们的这支作品，以典型的朋克直截了当、咄咄逼人的风格，成为了向那个时代愤怒回顾的首选战歌。

这是我很早以来就想做的一个题目。很早以来，有关音乐反对强权的主题就一直令我着迷，从美国到英国到欧洲，再到我熟悉的拉丁美洲，尤其是我工作、生活过的阿根廷，音乐的反抗贯穿着整个二十世纪后半叶的历史。Víctor Jara, Charly García, Silvio Rodríguez, Juan Manuel Sarrat……本该是万人追捧的明星，却变成慷慨悲歌的斗士，他们把一身的才华奉献给了那个激荡的时代。也许他们并无意成为英雄，只是音乐生来自由，摇滚天性反叛，吉他的噪声从来就与酷爱秩序的统治者水火不容，他们的命运从拿起吉他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

这是一张三十一首歌曲的歌单，全部是阿根廷歌手、乐队创作的揭露、抗议和反思1976到1983年间军政府暴行的歌曲。耐人寻味的是，这张歌单是阿根廷政府教育部推荐的，发布在其“有关真相与正义的记忆国家日：1976年3月24日政变”官方网站上。这个网站上，不仅有这些歌曲和同一主题的电影，还有从3·24政变到军政府统治到民主化进程的详细历史事件，以及对Un golpe de Estado, El terrorismo de Estado, La dictadura以及El dictador的名词解释。所有这些，都是阿根廷青少年教育的一部分。

2002年阿根廷国会通过法令，将这3月24日一天定为纪念军政府独裁时期受害者的全国纪念日。这一天的口号是：
“NUNCA MÁS（永不再犯）”

不能够直面自己黑暗历史的民族是没有未来的。阿根廷是一个有着美丽风光、丰富资源、深厚文化的国家，也是一个迷茫不知向何处去的国家。但是至少，有了解剖自己的勇气，他们不会再回头了。



配图是在下面的文章里会提到的歌手和乐队。事先说一下，这里没出现Mercedes Sosa La Negra，因为都是歌曲的原创艺人，而她并不是一位创作者。但这并不妨碍索萨成为阿根廷军政府时代最顽强的斗士以及最受人爱戴和尊敬的歌手之一，这里边有很多歌就是由她唱遍了阿根廷的大街小巷，城市乡村。